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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言:项羽不过江东,不是不敢见父老,而是打烦了

人文英华 2021-05-10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莫言读书会 Author 莫言



读《史记》杂感两篇

文/莫言


 

一、楚霸王与战争



司马迁《史记》的最伟大之处,就在于他彻底粉碎了“成则王侯败则贼”这一思维的模式和铁打的定律。在当时的情况下,这首先是一种卓然不群的眼光,当然还需要不怕砍头的勇气。这目光和勇气的由来,实得力于他身受的腐刑。在他那个时代,腐刑和砍头是同一等级的。许多不愿受辱的人是宁愿断头也不愿去势的。

司马迁因为胸中有了一部《史记》,所以他忍辱受刑;也因为他忍辱受了腐刑,才使《史记》有了今天这样的面貌。汉武帝一声令下,切掉了司马迁的私心杂念,切出了他为真正的英雄立传的勇气。

大凡人处在得意之时,往往从正面、用官家认可的观点去看世界,而身处逆境时,才能、才愿意换一个角度,甚至从反面来看世界。这有物质上的原因,也有精神上的原因,二者同等重要。无论从文学的观点看《史记》,还是用史学的观点看《史记》,都可以看到这种视角变换的重大意义。换一个角度看世界的结果,便是打破了偏激与执迷,更容易看透人生的本质。

站在另一面的了悟者,往往是无法不沉浸在一种悲凉、寂寞的情绪中,但也是无欲无求、超然物外的心态中。比死都可怕的酷刑俺都受过了,俺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了,还有什么可以忌惮的吗?有这种“肆无忌惮”的精神作了前提,所以才能避开正统的、皇家的观点,以全新的角度,画出“盗贼”的另一面——失败了的英雄的英雄本色。太史公的实践,对当今的作家依然富有启示。

司马迁画像

听我的老师说,司马迁所处的时代,是富有浪漫精神的大时代。浪漫的时代才能产生浪漫的大性格。回首楚汉相争时,代表着时代精神,具有浪漫气质、堪称伟大英雄的人物,非项羽莫属。

项羽的精神,引起了司马迁的强烈共鸣。一篇《项羽本纪》,字字有深情。我们从中读出了项羽这位举世无双的青年英雄的天马行空的本色。他少时学书不成改学剑,学剑不成改学兵,学兵不求甚解,草草罢休。这应当是好事,因为任何太具体的知识都会成为束缚这匹天马的缰绳。他身长八尺,力能扛鼎,是天生的英雄。他临危不惧,英猛果断,是天生的战士。少时我在高密,听到过许多传说,其中就有关于楚霸王项羽的。

我爷爷说:楚霸王是龙生虎奶。说秦始皇东巡时,梦中曾与东海龙王之女交合。交合完毕,秦始皇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,那龙女却身怀了六甲。后来自然就产下了一个黑胖小子。龙女可能考虑到此子是私生,名不正言不顺,传出去有损龙宫声誉,便抛之深山,一走了之。这是货真价实的龙种,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,于是,来了一只母老虎,为这个孩子喂奶。这男孩就是项羽。这个传说除了说明项羽血统高贵之外,还为他的神力做了一个注脚。

另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。这意思就是,项羽如果夺了秦朝的江山做了皇帝,等于子承父业,名正言顺。由此推想,这传说的最早的源头,很可能是项羽手下的谋士们有意制造的谣言,就像陈胜吴广把写有“大楚兴,陈胜王”的绢塞进鱼肚子一样。这种把戏,大概历朝的开国皇帝都练过。

我爷爷说,楚霸王能“气吹檐瓦”。怎么算气吹檐瓦呢?就是说项羽站在房檐下,呼出的气流能把房檐上的瓦吹掉。这已经非常玄乎了,但更玄乎的还在后边呢。我爷爷说,楚霸王除了能气吹檐瓦外,还有“过顶之力”,何为过顶之力呢?就是自己拔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离地面。楚霸王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能把自己提离地面的人。这等神力,的确是匪夷所思了。等到我读了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后,才猜测到,我爷爷所说的“力能过顶”,很可能是“力能扛鼎”之讹。老百姓不大容易把“扛鼎”理解好,于是,“力能扛鼎”便成了“力能过顶”,而“力能过顶”便成了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离地面。

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

我想,项羽在民间,之所以不是乱臣贼子面目,而是盖世英雄形象,实得力于文坛英雄司马迁的旷世杰作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。汉武帝那一刀,切出了一个大目光、大手笔,实在是不经意地为人类文明做出了一个大贡献。当代很多知识分子,受了一点委屈就念叨不休,比比司马迁,就差了火色。当然,绝不是要让人为了写杰作,自愿下蚕室。很多事都是命运使然,真要自愿下了蚕室,也只能去做个李莲英或是小德张,而做不了司马迁。

读了项羽的本纪,我感到这家伙从没用心打过仗。他打仗如同做游戏。这是一个童心活泼、童趣盎然的英雄。他破釜沉舟,烧房子,坑降卒,表现出典型的儿童破坏欲。每逢交战,他必身先士卒,不像个大元帅,就是个急先锋。不冲不杀不呐喊他就不痛快。他斗勇斗力不斗智,让他搞点阴谋什么的他就头痛、心烦。到了最后的时刻,他还对着美人和骏马唱歌。惨败到只剩下二十八骑时还跟部下打赌,证明自己的神力。最后他孤身一人到了乌江边上,还把名马送给好汉,将头颅赠给旧友。

 

他不过江东,并不是不敢去见江东父老。这家伙是打够了,打烦了,他不愿打了。不愿打了,就用刀抹了脖子,够干脆,够利索。他其实从没十分认真地考虑过夺江山、做皇帝的事,那都是范增等人逼着他干的。他的兴趣不在这里。如果真让他做了皇帝,那才是真正的“沐猴而冠”,他分封诸王、自封西楚霸王时其实也就是皇帝了,但他做得一塌糊涂。

听听他为自己起的封号吧,西楚霸王,孩子气十足,像一个用拳头打出了威风的好斗少年的心态。他是为战斗而生的。英勇战斗就是他的最高境界、最大乐趣。中国如果要选战神,非他莫属。不必为他惋惜,皇帝出了几百个,项羽只有一个。当然,我们也要感谢刘邦,在楚汉战争的广大历史舞台上,他为项羽威武雄壮的表演充当了优秀的配角,从而使这台大戏丰富多彩,好看至极。如果是两个刘邦或是两个项羽打起来,那这台戏就没有什么看头了。

楚霸王项羽画像

从政治的角度看,刘邦胜利了,项羽失败了。从人生的角度看,这哥俩都是成功者。他们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,而且都做得很好。刘邦成功在结果,项羽成功在过程。太史公此文,首先是杰出的文学,然后才是历史。是充满客观精神的文学,是洋溢着主观色彩的历史。

回头想想,战争,即使不是人类历史的全部,也是人类历史中最辉煌、最壮丽的组成部分。战争荟萃了最优秀的人才,集中了每一历史时期的最高智慧,是人类聪明才智的表演舞台。因此,从某种意义上说,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,文学也就是战争的文学。

小说家观察战争的角度,研究战争的方法,必须不断变化才好。太史公是描写战争的大家,他是当然的战争文学的老祖宗。他也写战争过程,但他笔下的战争过程从来都是有鲜明的性格在其中活动的过程。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好的战争文学,但我们写起来就忘了文学,忘了文学是因为我们忘不了政治。描写战争灾难,揭示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等曾经是别开生面的角度,但“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”。如何写战争,我一直跃跃欲试,但很多问题想不清楚,也就不敢轻易动笔。我的心里藏着几个精彩的战争故事,有朝一日,我也许会斗胆动手。

任何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英雄,都敢于战胜或是藐视不是一切也是大部分既定的法则。彻底的蔑视和战胜是不可能的,所以彻底的英雄也是不存在的。项羽有项羽的不彻底处,司马迁有司马迁的不彻底处。一般的人,通体都被链条捆绑,所以敢于蔑视成法就是通往英雄之路的第一步。项羽性格中最宝贵的大概就是童心始终盎然。这一点与司马迁应有共通之处。司马迁在《项羽本纪》里对项羽给予了深深的同情,而对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多有讥刺,这肯定与身受酷刑有关。这样,问题就出来了:司马迁笔下的项羽,是不是历史生活中真正的项羽?同样,历史生活里的刘邦是不是就像司马迁写的那样?这样一想,胡适所说“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”,也就有了一点点道理。


二、搜尽奇峰打草稿


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传奇。这是我读史的感想,也是我从个人经验中得出的结论。当年我在家乡做农民,劳动休息时,常与父老们在田间地头小憩。这时,在我们身旁的一个坟包里,也许就埋葬着一个草莽英雄。在那座摇摇晃晃的小桥上,也许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浪漫故事。在那道高高的河堤后边,也许曾经埋伏过千军万马。与我坐在一起抽旱烟的老人也许就是这些故事的目睹者,或是某个事件的当事人。他们总是触景生情地对我讲述他们的故事,或是他们听到或是看到的故事。

我发现就同一件事,他们每个人讲的都不一样;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每一次讲述的也不一样。虽然这些事过去了也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光景,但它们已经变得众说纷纭,除了主干性的事件还有那么点影子外,细节已经丰富多彩,难辨真假。我发现这些故事在被讲述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润色、升华提高。英雄被传说得更英雄,奇人被传说得更出奇。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讲述人是不对自己讲述的故事添油加醋的;也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肯完全客观地记述历史。因为人毕竟是有感情的,有好恶的,想客观也客观不了。

 

看看司马迁的《史记》就知道他是一个对刘姓王朝充满怨恨的人。凡是遭到刘家迫害,或被刘家冤杀的人,他都寄予了深深的同情,描述到他们的功绩时总是绘声绘色地赞美,极尽夸张之能事。譬如对大将军韩信,对飞将军李广,对楚霸王项羽。他把项羽列入“本纪”,让他享受与帝王同级待遇。他写韩信和李广的列传时不直呼其名,而称“淮阴侯”、称“李将军”,只一标题间,便见出无限的爱慕和敬仰。究其根本原因,还是因为挨了那不该挨的裆下一刀,忍受着如此的奇耻大辱写汉家的历史,怎么能客观得了。

由此推想,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历史,都是被史学家、文学家和老百姓大大地夸饰过的,都是有爱有憎或是爱憎分明的产物。我们与其说是读史,还不如说是在读传奇;我们读《史记》,何尝不是在读司马迁的心灵史。

《楚汉传奇》中的韩信

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。好奇是人类的天性。人类的天性在童年时最能自然流露,所以儿童最好奇。司马迁老而好奇,他是童心活泼的大作家。司马迁的童心表现在文章里,项羽的童心表现在战斗中。

最早提出司马迁好奇的是汉代的杨雄。宋代的苏辙也说:“太史公行天下,周览四海名山大川,与燕赵间豪杰交游,故其文疏荡,颇有奇气。”

好奇是司马迁浪漫精神的核心。

他在二十岁左右,即“南游江、淮,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嶷,浮于沅、湘;北涉汶、泗,讲业齐鲁之都,观孔子之遗风,乡射邹、峄;厄困鄱、薛、彭城,过梁楚以归”。好奇之心促使他游历名山大川,探本溯源,开阔眼界,增加阅历,也使他的文章疏密参差,诡奇超拔,变化莫测。

司马迁好奇,尤好人中之奇。人中之奇谓之才,奇才。

他笔下那些成功的人物都有出奇之处,都有行为奇怪、超出常人之处。而所有的奇人奇才,都是独步的雄鸡、行空的天马。项羽奇在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兵也不成不学而有术,奇在他是一个天生的战斗之神;韩信奇在以雄伟之躯甘受胯下之辱,拜将后屡出奇计,最后被糊糊涂涂地处死,奇在设计杀他之人竟是当初力荐他之人,这就是“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”;李广奇在膂力过人,箭发石穿,身着奇功,蒙受奇冤;等等,不一而举。所以说一部《史记》,正是太史公抱满腹奇学,负一世奇气,郁一腔奇冤,写一世奇人之一生奇事,发为万古千秋之奇文。

飞将军李广

欣赏奇才,爱听奇人奇事,是人类好奇天性的表现。而当今之道德社会,树了那么多的碑,垒了那么多的墙,派了那么多的岗,安了那么多的哨,目的实际很简单:防止人类好奇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所有的社会,对人类的好奇天性都是一种桎梏。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
只有好奇,才能有奇思妙想。只有奇思妙想,才会有异想天开。只有异想天开才会有艺术的创新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艺术的创新也就是社会的进步。

好奇的人往往不讨人喜欢,尽管人人都好奇。

好奇与保守从来都是一对矛盾。

好奇者往往有奇特的结局。

一生好奇的金圣叹因好奇而遭祸,临刑时说:“杀头至痛也,抄家至惨也,而圣叹以不意得之,大奇!”

金圣叹评点《水浒传》

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
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,好奇比学习更重要。学习也是好奇的表现。

如果没有奇人奇事,这世界就是一潭死水。

好奇吧,但不一定去做奇人。

一九九八年

本文节选自《感谢那条秋田狗》/莫言 著/浙江文艺出版社/2021-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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